犹奸二枚 上篇
曼斯雷德
前言 这是一篇深度探索当代西方媒体和政治的文章。主要着眼点是美国右翼政治和犹太问题,也涉及其它西方国家和左翼。本来,这不是我通常的主题。它来自于“战争剩余物质”。 过去三年中,我完成了第二部长篇科幻小说。小说的初始设计中,有很长一段情节涉及美国右翼民兵。从前在美国时,我接触过这个神奇物种。只是短暂的惊鸿一瞥,但提神醒脑,兴趣浓浓。 真要下笔写入小说,当然需要深入研究。于是在三年中,我花了大量时间搜集研究美国右翼政治的资料。这个案头工作无限漂移,沉迷其中,研究大方向也从民兵武装滑向了媒体。结果是:小说中那一段虽然也写了好几万字,用到的材料不到研究成果的百分之一。没办法,小说主要是故事。 用剩余物质再搞点事,我不觉得有什么不恭。据说,二战后伟大的马歇尔计划,最初的肇因是马歇尔将军舍不得浪费欧洲堆积如山的战争剩余物质。 与小说不同,这篇文章是百分之百的非虚构创作。鉴于主题的敏感性,文中的人物、事件和史料,经过好几遍溯源检查和修正,比当年写论文还谨慎。当然,我不能保证我的资料源头全都准确无误。这是知乎不是学术期刊,我也不想烦死读者,所以引用来源之类格式就免了。保留的几条注释都是必要的背景简介,辅助理解。 全文约38000字,篇幅很长,细节很多。这次我接受专栏读者的建议,分成三部分发表:“上篇”、“中场嘉宾站台”和“下篇”。 上篇 昂茨2006年,梅尔·吉布森的电影生涯如日中天。十年前,他就凭《勇敢的心》拿到了奥斯卡最佳导演小金人。04年导演的《耶稣受难记》全球爆红,成为有史以来票房第七的电影、票房第一的R级片(截至当时)。他的下一个大制作《启示》已经完成拍摄,即将上映。 7月28日早晨,吉布森在加州马里布因醉驾被警察拦下。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他在加拿大就曾因酒驾进过局子。大家都知道硬汉明星的德性,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以后三个月不许在我们安大略省开车”。吉布森在马里布有豪宅和投资,当地警察局跟他关系很好。 问题出在当天逮捕他的警官。这位警官不许他开车回家,还把他铐起来塞进警车。吉布森在后座破口大骂,据说骂得有盐有味。逮捕记录的这一部分语焉不详,不知道有没有大喊“Freedom!” 最后的几句被人记下来了,当天就爆料给美国著名狗血媒体TMZ: “操蛋的犹太人!世上所有战争都是犹太人的错!你是不是犹太人?” 这位警官还真是犹太人。人家一身制服,又没戴小帽,不知烂醉的吉布森是怎么认出来的。看来他平日确实琢磨得挺多,犹太嗅觉非常灵敏。 当天晚上TMZ独家报道。第二天吉布森赶紧发布公开道歉。晚了。从《耶稣受难记》上映以来跟他打了两年多嘴仗的“反毁谤联盟”(ADL)公开回应:“我们不接受吉布森的道歉。他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字里行间,似乎能听见捏住了蛋蛋的窃笑。 接下来,吉布森的丑闻和“反犹狂吠”登上全球各大媒体头条,好莱坞纷纷抵制封杀,美国舆论圈一片激愤,老婆在第二天就蹬掉了他。甚至有人伪造斯皮尔伯格(犹太人)的公开信,跟吉布森割席绝交,搞得只想置身事外的斯导被迫出来辟谣。 吉布森的导演事业就此崩塌。他的老本行演员事业也遭重创,直到2010年才重新登上银幕,角色和票房也远远无法跟2006年之前相提并论。唯一的漏网之鱼《启示》,因为出事之前就已经拍完,在2006年底上映。吉布森应该庆幸,《启示》黑的是中美洲阿兹特克印第安人,他们没留下几个子孙为祖先辟谣。十年后,他才凭导演《钢锯岭》(2016)翻过了不堪回首的一章。 这十年间,吉布森摇尾乞怜的姿态不可谓不卑微。他多次道歉,承认自己的行为“可耻”,是“酒精造成的短暂疯狂”,恳请犹太社团领袖赐见,“为我指明救赎之路”。ADL并不领情,一路穷追猛打。到2012年,还称他为不思悔改的反犹惯犯,组织电影圈同事出来揭露他多年前私下的反犹言论,比如把犹太人叫做“炉灰”,等等。吉布森的反应是:十年间捐了几百万美元给好几个犹太慈善组织,尤其是大屠杀幸存者基金会。偷偷捐,但请受益者偷偷告诉ADL,直到2017年才被爆料公开。吉布森虽然酒品不好,投资感觉好得很,事业垮了也是个超级巨富。2006年离婚时老婆分走4亿美元,至今仍是好莱坞记录。 ADL何许人也?能把好莱坞权贵、亿万富翁调教到这个程度? 反毁谤联盟是以美国为基地、全球性的犹太人法律维权组织。宗旨一言以蔽之:不许说犹太人的坏话。手段和威风在美国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小儿不敢夜啼。风格更是穷幽极微,睚眦必报。梅尔·吉布森的分量还远远未够班。ADL跟他结仇是因为《耶稣受难记》。他们指责影片暗示耶稣之死罪在犹太人,绕着两千年的弯子毁谤犹太名声。这已经很严重了。很多分量远远超过吉布森的人物,因为远远比他琐屑的罪过被ADL盯上。他们也比吉布森聪明得多,绝不会挺着脖子嘴硬两年。 比如“最伟大的中国女婿” 鲁伯特·默多克。这是一个庞大传媒帝国的君主。说来搞笑,他的罪过是帮以色列说话时犯下的。2012年,默多克连发15条推特,指责美国主流媒体的反以色列报道。后面14条都没问题,第一条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每次危机中,犹太人控制的媒体总是反对以色列!?” ADL震怒了,放出音量。理由是他们永恒的调调:“犹太控盘,这是谣言!” 默多克本人是右翼,骂的当然是他传媒帝国的老对头: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之类左派大媒体。纽约时报的业主是舒茨伯格家族,犹太人。华盛顿邮报在2013年卖给贝索斯之前业主是梅厄家族,犹太人(贝索斯是疑似犹太人,从未承认或否认)。两报的管理层、编辑团队和笔杆群体也以犹太人为核心。实事求是,默多克并非虚言。 然而默多克立即亲自致电道歉,然后旗下各大报纸公开道歉。此后老头的推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比如媒体界的世家贵族:英国杂志《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2014年奥巴马政府和伊朗协商核能协议时,《经济学人》的报道文章“咫尺深渊”(A big gap to close)有一幅漫画插图: 图片来源:A big gap to close, The Economist 2014.1,作者:Peter Schrank漫画表现奥巴马和伊朗总统都想达成协议,却被各自的国会和国内强硬派掣肘。这又哪里刺激到ADL呢? 注意看图左侧的美国国会徽章。边缘和鹰徽头上的五角星被换成了两颗大卫六芒星。 “犹太控盘,这是谣言!” 跟法国那个下流小报的渎圣漫画比起来,《经济学人》含蓄多了。ADL也不会割头放火,而是使用文明手段。ADL立即发表宣言,呼吁全世界对《经济学人》的反犹仇恨奋起抗争,并要求《经济学人》道歉反省。《经济学人》不声不响撤回了漫画。这种扭扭捏捏的态度又被ADL谴责了一次,编辑部才赶紧发社论,郑重道歉。 对比一下,吉布森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回到2006年。也是这一年,也在加州,朗·昂茨(Ron Unz)刚刚卖掉自己的硅谷公司,从百万富翁升级为千万富翁。公司叫“华尔街分析”(Wall Street Analytics),从来就只有他一个员工。主要价值在于产品:一套金融软件,用来自动进行次级贷资产分割打包,提升交易价值。买家是大名鼎鼎的金融评级公司:穆迪(Moody's)。两年之后的金融海啸中,这个产品和穆迪都将充当导火索的角色,2008年的崩盘一开始叫做“次贷危机”。昂茨下船的时机可以说是妙到毫巅。 我们不可能知道2006年的吉布森事件是否刺激了昂茨,或者对他的选择产生了什么影响。只知道,12年后他向ADL全面开火时,第一发炮弹就是翻开吉布森事件的旧账。 2006年昂茨45岁,突然抛掉白手起家的软件公司,实现了财务自由。大多数人如果走到这一步,下面的选择应该会朝着轻松愉快的方向进行。昂茨选择了挣扎。他一头扎进人生下半段的事业:政治活动家,媒体人。 政治活动从他三十几岁就开始了。1994年他自掏腰包,花了200万美元竞选加利福尼亚州长。在共和党初选中他挺到最后一轮,败给在任州长威尔森,但输得并不难看,拿到了34%初选票。当时媒体将他的攻势称为“书呆子的复仇”,既有调侃,也有出于意外的尊重。1994年还是一个有梦的年代,毕竟里根的任期才过去5年。 他的媒体人生涯,确实从2006年开始。那时他还有点懵懂,深一脚浅一脚趟进这片无底泥沼。到2013年他已经占山为王,成立了挂着自己大名的另类网络媒体:“昂茨评论”(The Unz Review,以下简称UR),集发行人、主编、头号写手于一身。到2018年,“美国真理报”(他的UR专栏)密密麻麻的文章,画风是这样的: 谁刺杀了肯尼迪? (答案:幕后操手很可能是以色列情报机关——摩萨德) 布尔什维克革命和余波(揭秘:布尔什维克革命的大金主是美国犹太财团) 犹太人与纳粹 (结论:犹太复国主义【1】与纳粹本质相同,早有勾结) 反犹主义的本质 (结论:事关生死存亡的正义反抗。没醒的赶快醒来!) 怪异的犹太教 (揭秘:犹太教仇恨一切非信徒。某些犹太教徒崇拜撒旦) 理解二战 (结论:梅尔·吉布森说得没错) 911阴谋论 (分析:否定了其它所有阴谋论,剩下的唯一可能:摩萨德) 摩萨德暗杀行动 (不解释) …… …… 注【1】 犹太复国主义是Zionism的大陆通译。这个翻译形成于30年代,有其历史局限。现代以色列建国之后,Zionism的目标和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当代这个词的内涵包括犹太种族主义、军国主义和宗教极端主义,外人使用往往有强烈贬义,很多犹太人都有抵触。海外中文圈常常直译为“锡安主义”,字面意思不明,但普适性更好。本文将视场合两者混用,比如昂茨这篇文章讲二战前历史,则使用旧译。锡安主义的词源Zion指锡安山,耶路撒冷的犹太圣地,是《旧约》中大卫之城所在。
这些,可不是前面几位倒霉鬼那种一句话短评。都是成千上万字的深度报道、分析、历史研究,引经据典,学术风格的引用和文献分析,深挖信息来源辨别真伪。比如“摩萨德暗杀行动”,语音版长达三个多小时,罗列的受害者,光是美国的高官和公众人物就有十几个。 ADL的动作非常谨慎。他们只在自己网站上发了个短短的评论,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哀叹: “昂茨先生多年来暗中资助反犹媒体。如今,他终于拥抱了硬核反犹主义。” UR上立即多了一篇文章:“美国社会中的ADL”。 这是一篇历史研究,以吉布森事件开头,一直深挖到ADL诞生时的黑材料。昂茨发掘的历史是1913年乔治亚州的一起恶性案件。13岁的白人女童工深夜被奸杀,凶嫌是放荡有钱的工厂主弗兰克。平日他就软硬兼施,把手下的的女工玩了个遍。本来证据确凿的案子,由于弗兰克是犹太人,发展成一场席卷乔治亚、波及全国的司法风暴。本州和全国的犹太社团投入了一百多万美元(1913年的美元!)支援被告,雇佣律师团、栽赃、收买证人、干扰陪审团、买黑人顶罪,无所不用其极。法庭顶住了压力,仍然判弗兰克有罪。此后犹太组织无限上诉拖延,掀起了更大的舆论风暴。乔治亚司法系统被全国媒体的“种族歧视”和“反犹”指控淹没,仍然不为所动。刑期临近,乔治亚人民热泪盈眶之时,州长却来了个减刑免死,然后赶紧卸任,跑到其它州去了。原来,州长和被告的首席律师是生意伙伴。数周后,几十个暴民冲进弗兰克服刑的农场,将他私刑处死(他是美国历史上唯一死于种族私刑的犹太人)。事后乔治亚没人抬一根手指去追究。弗兰克成了犹太社团的烈士,而全国支援他的犹太人舆论、法律和金钱网络并没有解散。他们痛定思痛,也认识到自己强大的组织力量,成立了ADL。 这个回合,ADL连一声都没出。昂茨气焰嚣张,甚至公开叫战,发文质问ADL藏到哪里去了?随后又是一篇揭秘文章,罗列ADL勾结谷歌和亚马逊,过滤网络言论、压制出版的证据。 另一位以反犹著称的美国公知罗伯茨教授(Paul Craig Roberts)不禁发文感叹:“昂茨是我认识最勇敢的人,应该选他做美国总统。” 其实,这跟勇气关系不大。昂茨的财务自由源于他的才能,而言论自由源于他的血统。昂茨是个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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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任何标准衡量,昂茨都是个天才。如果有一款手办叫“犹太神童”,直接用昂茨做模具就行。 他出生于洛杉矶一个非婚生单亲家庭。父亲是拔X消失的已婚路人,母亲是传统犹太大家庭中啃老的女儿,生了孩子之后只能吃社保。然而昂茨一路拿着奖学金考进哈佛大学,本科是理论物理和历史学双学位,硕士和博士阶段在剑桥和斯坦福。 这样一位文理兼修、玩扑克一样玩着顶尖大学的人物,为什么出道是做金融软件?据斯坦福的室友回忆,昂茨在高阶物理的幻境中精神打飞机,终于打得厌倦了。他觉得自己过剩的智力应该洒向真实的人间,做点大事情。接下来的逻辑是:做大事需要钱。要钱先去华尔街,或者IT。或者同时。 不到30岁独自做软件挣到第一个100万,还不算天才的证据。昂茨自称智商214,但这种东西有可能作假。甚至哈佛、剑桥和斯坦福联保,也不能保证不是庸才。我在UR逛了两星期之后,才确信认识了一个天才。 天才有三个显著的外在特征:极度重视细节,对完美的追求臻于偏执,极度旺盛的精力。 日新月异的互联网媒体中,UR的类型属于Webzine,即网络杂志。主流媒体称它为“互联网头号阴谋论集散中心”,或者“另类右派(Alt-right)大集市”。然而它绝不是4Chan那种草根垃圾场,也不是班农旗下的Breitbart那种激素作坊。恰恰相反,它的作者几乎全是名声在外(也可以说臭名昭著)的公共知识分子或资深媒体人。以网站界面而论,UR是我见过用户功能最强大、界面最友好的媒体网站,没有之一;从评论区的内容来看,UR的读者是我见过素质最高、学识最丰富的网络读者群体,没有之一。 而这个数据庞杂、功能丰富的网站,软件全是昂茨自己写的。内容和数据维护大致也是他一个人做。 我观察英文媒体网站,相对于文章本身更重视评论区。它比文章更能反映一个话语社区的精神面貌。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的评论区相比,前者智识水平更高,说话带着庙堂之气的读者更多,灌水更少;后者数量更多,纯粹的情绪宣泄更多,出格言论更多。这是美国建制左派和在野左派的区别。福克斯的评论区阴郁腹黑,人人都是一肚子苦水;Breitbart的评论区躁动狂暴,人人都想操起家伙开干。这是建制右派和另类右派的区别。Breitbart在美国之外声名不著,主流媒体也嗤之以鼻。但是2016年它的评论流量,另外三个巨无霸媒体加在一起也比不过。这就是为什么特朗普2016年能赢,2020年也输得不明不白。Breitbart的读者就是他的基本盘,又大又铁。 四者的共同点?都是纯粹的回音室。自说自话,互相正反馈,极少争鸣与思辨,跟“对面”的人群像是活在不同的世界。 绝大部分英文媒体现在都是这样。以知识分子扎堆著称的卫报(The Guardian),评论区比纽约时报更纯洁。10年前还有一个例外:《经济学人》。那时的评论区藏龙卧虎,经常冒出比主文章还要深刻、信息量更大的评论。现在呢?《经济学人》把绝大部分文章的评论都关了。所以它已经堕落得不成样子。我放弃《经济学人》之后,恰好看到昂茨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抨击它的堕落。由头更是好笑:《经济学人》一篇关于中国人口危机的报道终于让他忍无可忍。(昂茨的极度“亲华”,后面细讲。) 昂茨亲手编程和维护的UR评论区,是互联网上一道奇景。它不需要注册就能发言,但能识别马甲并劝你别穿;能记住你在成百上千评论中的阅读进度,还在首页提示每篇的新增评论;能用鼠标悬停ID阅读回复线的上下文,而不需要网页跳转;甚至能用反馈数据统计来控制ID的回复条数配额,自动限制灌水和恶劣ID。UR的多媒体格式、文献功能和全站检索定位功能已经非常强大,但牛到绝无仅有的,还是这个评论区。 评论区的内容令人耳目一新。很多回复是信息量巨大的学术风格,很多ID是名声在外的媒体人或学者。不管什么文章,评论区都有激烈的争论和思辨。UR号称阴谋论大本营,不少文章和回复的观点看起来都相当荒唐。然而你会看见最激烈的论点往往有足够强大的引用、数据和逻辑支撑,而情绪回复往往有最精致的修辞。 这里有一些我以为早已灭绝的网络物种。比如“语法警察”。如今英文互联网上多的是PC(政治正确)警察。中文网站的讨论区,黑话和故意的错别字才是正道。在UR,微小的用词不当或语法错误经常会招来一两个热心人,辩到你承认错误为止。 评论区并没有铁腕管理,相反言论尺度极为宽松,从未见过删回复。偶尔出现PC警察,下场都是被一大群人调戏到自己滚蛋。所以这里也有马甲、杠精、反话狂、钓鱼贴和职业丑鬼(troll)。但是这些人并不能泛滥成灾,反而生存空间受限。我见过一个疑似中国人的新ID,被职业丑鬼用最恶毒的种族语言侮辱。接下来发生的是一群大佬跟上来: “别上心。他是版宠,就像农场都得养狗。” “我是越南人。来我们两个对骂,知根知底,比他深刻。” “不会怼白人?我教你几句。XX,YY,@#¥!” 最后是昂茨跳出来打圆场:“UR就这样,什么都可以说。熟悉一下就好了。” 2010年以来,这是我唯一见过良币驱逐劣币的大市场,仿佛回到了中国90年代互联网的黄金时代。居然能够对抗熵增定律(哪怕是暂时的),网站的山大王当然是个天才。我只是搞不懂他怎么做到的,后来偶然看到一个站务贴才明白。 原先昂茨也头痛泛滥的马甲,终于下决心清理。他花了一个星期全时工作,把所有历史评论数据理了几遍,然后做了个创新的cookie功能杜绝后来者。其中某个马甲狂人,用200多个马甲发过几千条评论!昂茨的处理更变态:一条没删,全部合并到一个ID下,还问他愿意保留哪一个? 要记得,这是个年近60岁的老家伙。千万富翁,竞选过加州州长和美国参议员。除了像母猪一样生产文章,他还手选每天的供稿,推荐两篇置顶,在很多文章下回复,有挑战一定辩论到底。 ※※※ 这头母猪下的崽多得可怕。“美国真理报”专栏(American Pravda)不下50篇,平均7000多字,长的两三万。专栏以外的杂篇数量大致是两倍。文章数据之充实,文献和资料之复杂,大多数相当于一篇中型论文,我掂掂自己起码是一个月的工作量(只论苦力。先得假设有那个学术水平)。 这些文章主题涵盖了政治、历史、社会和传媒的方方面面。那么他在美国政治光谱中,究竟是什么立场呢?不要说异国的读者,他的众多拥趸和更多的敌人,同样看得眼花缭乱。昂茨几次竞选都是以共和党身份,名下的UR也被定性为“另类右派”极端网媒,应该算右翼吧? 但是他在2012年就强推加州12美元最低时薪!9年之后的今天,国会共和党拼了老命也要击沉类似的“极左”法案(15美元)。哪怕是民主党人,开价早的没他高,开价高的没他早。 1994年,昂茨刚刚有了点钱开始涉水政治时,戳的是另一个G点:移民问题。他的立场同样让人迷惑。他在《华尔街日报》和本州媒体排炮发文,宣称加州的移民潮不可阻挡,也不应阻挡。这犯了右派的大忌。然而他又反对移民双语教育,强推加州学校废除西班牙语课程,实行“英语浸泡教育”,促进移民的社会整合。这又踩中了左派的尾巴。 昂茨的“强推”可不止说说而已。1998年他拍出将近100万美元,领导了一场草根立法运动:227提案(Proposition 227),废除加州强制双语教育!出乎所有人意料,这次他成功了,加州选民以61%的支持率通过了227提案。左派当然暴怒。共和党大佬们多年没做到的事被这个愣头青搞定,正在犹豫要不要把他拉回圈子里,他却跟州长威尔森怼上了。这一年民主党夺回了阔别16年的州长宝座。昂茨跟两党都尿不到一壶,便放下地方政治,转进一个更敏感的领域:种族与犯罪。 不管在哪个领域,昂茨都穿梭游离于美国两大阵营之间。甚至也不能算“中间派”,因为他的政见从来不温和、不折中,出手发言都极富争议和刺激性。如果一定要定位,我给他的标签是:死理性保守派。 理性,在于昂茨的政见全部从自己的分析判断出发,完全无视政治套路与话术。当代美国政治思想有两大弊端:一是极化,二是板块绑定。极化意味着两边立场都会推向极端,留给中间道路的空间很少,“换边”更是不可思议。昂茨的移民政见就是只考虑他自己认为正确的解决方案,左右分野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板块绑定意味着左右各有一套立场,同进同退。支持移民的人,通常也支持堕胎、LGBT、废除死刑和大政府大福利。昂茨公开嘲笑这种绑定毫无道理:我支持移民、鼓吹12美元最低工资,绝不妨碍我声讨加税,然后甩出60万美元支持同性恋病理研究! “死”,就是认死理。他不选边、不站队、不混政坛、不需要别人的钱,对逢迎选民、打造形象、避开雷区之类基本政治技巧不屑一顾,只想讲道理。他认同的言论就视为盟友,经常十万八万砸向默默无闻的边缘媒体,支撑他们发声——尽管2006年之前他还不算巨富,基本上是挣多少扔多少。2007年他成立了“昂茨基金会”,专门用来干这事(因为可以免税)。这时他还没有媒体基地,起初的政论文章散见于华尔街日报等右翼大报。后来由于多次攻击共和党,慢慢被逼向《理性》(Reason)等自由党媒体【2】,仍然我行我素。这个阶段,似乎他还相信一人一马可以闯荡江湖。金钱是他的盔甲,文章是他的长矛。 注【2】 自由党,即Libertarian Party,美国保守运动党派。宗旨是回归美国开国理念,强调个人自由和限制政府。经济上偏保守,文化上接受进步。限于两党政治机器的垄断性,自由党在竞选上几乎一事无成。当代自由党的代表人物是肯塔基参议员Rand Paul,但他仍然在共和党平台上参与选举政治。 仅凭他出道以来万花筒般的政见,还不能定性昂茨是保守派。我是追踪他到2006年才得出这个结论。保守和进步的分野有无数种定义,我信奉的一种恰恰是基于感性的:保守主义由恐惧驱动,而进步主义扎根于希望。我们看见一个政治人物从进步转为保守,根源往往在于他内心的恐惧压倒了希望。 2006年昂茨卖掉公司之后做了两件大事。 第一,他继续写软件,投入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这次不是可以卖钱的软件,而是“内容归档系统”。简单说就是一条龙服务,扫描、识别、数字化、索引、分布式归档,把人类积累的文字内容变成永生不灭的电子数据档案。他从纸媒着手,尤其注重前几十年的过刊,计划以后扩展到书籍和互联网内容。这是个庞大如山的项目,从开头就设计为无偿公共服务。昂茨深居简出,一做就是五六年。做出一个针对纸媒的雏形之后,他马上给《理性》等杂志试用。直接效果是媒体之间的骂战现在可以轻松揭老底、挖历史了。 第二,他接手了一家濒死的政治评论杂志:《美国保守派》(The American Conservative,以下简称TAC)。TAC的理念偏向自由党,当时头牌是赫赫有名的“古生代保守派”帕特·布坎南(Pat Buchanan)。昂茨的接手不是买下,而是仅凭对布坎南反战立场的认同,直接捐款将它救活。2006至2013年,昂茨向TAC注入了至少300万美元,多次追加捐款、拉入其它捐助者,或者发表头条文章维持杂志的生存。他的发文比以前稀疏了许多,但有发必是重磅,几乎只在TAC发表。昂茨历年的输血占到TAC开支的70%,杂志社将他列为发行人,但他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拥有者。我们即将看到,二者有本质区别。 有时我念及昂茨,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总是这幅画面: 一个面相乖戾的半老头,穿得像穷鬼研究生,独坐在《理性》杂志社地下的过刊储存室,深埋在无穷无尽泛黄的纸堆中。他一边阅读、一边扫描、一边测试程序。翻到一篇被人遗忘的50年代爆料文,他的阴谋论大厦顿时多了一块砖。还没来得及做笔记,TAC的主编便打来电话,汇报上个月悲惨的收支。他讲了几分钟就挂掉叹气,写了一张10万美元的支票放入信封,然后继续钻故纸堆。 2006年之前那个横行无忌的政治活动家,是什么让他弃业转行、深伏于地,妄图给现代文明话语做个删不掉的大备份? 只能是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某一次顿悟之后再也无法摆脱的恐惧。 ※※※ 2013年6月,昂茨被TAC扫地出门。一夜之间,他的编辑部账号被取消,杂志网站博客被屏蔽,邮件列表将他剔除。主编麦卡锡迅速召集董事会,正式通知昂茨“你被除名了”。搞笑的是,下一期TAC上昂茨的名字还挂在发行人一栏。纸媒的反应速度确实可悲。 昂茨没有任何反击行动。五年后他的解释是“我被羞辱麻痹了”。而这个解释,是当他发现UR的网络流量远远超过TAC(2018年,TAC的主体早已转移到线上),才站出来抚今追昔。 当时局外人看得瞠目结舌。主流媒体如《大西洋》都很有兴趣:TAC为什么反噬自己的大金主?昂茨出了那么多钱,怎么会毫无控制力? 首先当然是钱的问题。昂茨不满TAC拿着他的钱盲目扩张、滥发高薪,所以再要钱的时候手就紧了。然后是人的问题。TAC编辑部抱怨昂茨盛气凌人难以相处;他抢头条、占版面,文章也太长了。 双方的辩解应该都是实话。天才很难跟庸才共事,更别提昂茨耿介的个性。他的文章动不动夯一堆图表、几十条文献引用,对于TAC这种小清新纸媒来说,尺寸确实不对。 然而文人撕逼,爆点永远在于内容。 昂茨在TAC的发文大多是讨论种族问题,每一篇都要砸倒一座神龛。2010年的雄文:“西班牙裔犯罪的神话”(The Myth of Hispanic Crime)。基本观点是西班牙裔的犯罪率实际上很低,和白人不相上下。在当时的美国,西裔移民就是贩毒集团弯刀砍人的形象。昂茨可以说是离经叛道,左得可怕。然而文章立论采用的公共数据无可否认,分析精彩严密,影响极大,一举扭转了主流观念。 2012年他发表“美国英才体制的神话”(The Myth of American Meritocracy),揭露哈佛大学(推及所有藤校)的录取政策严重偏袒犹太人,而严重歧视亚裔。想想都好笑,昂茨不仅反咬母校一口,他自己就是占便宜的犹太人。这篇是昂茨被正规学术界引用最多的文章,用“谷歌学术”能搜出几十篇引用。 这些文章给TAC带来了巨大的流量和订阅提升。然而,TAC的刊名可是“美国保守派”。编辑部和其它投资人都惴惴不安,深恐昂茨败坏了自己的立场和名声。当昂茨抛出下一篇时,麦卡锡终于炸毛了。 这篇题为“美国的种族与犯罪”(Race and Crime in America),仍然是数据流学术风格,立论极右:黑人相对其他族裔犯罪率极高;美国大城市的犯罪分布完全与黑人分布正相关,跟收入、警力等等其他因素都没有关系。后半篇的推论,已经没法用左右来形容其极端:支持移民的美国上层势力,比如硅谷巨富,真实动机是用拉美裔取代城市黑人,用提高房价赶走垃圾人口,换取邻里安全和优质服务。这就是21世纪美国大城市破败区重新“士绅化”(Gentrification)的真相。 据昂茨五年后的描述,他与麦卡锡的3000英里隔空交火十分喜剧: 麦卡锡:“太右了。” 昂茨:“我们不是保守杂志吗?” 麦卡锡:“太长了。” 昂茨:“你们每期都登几篇同性恋婚姻的软文,不嫌长?” 麦卡锡:“你这篇我们不能发。建议你发到白人民族主义的仇恨网站上去。我给你推荐两个。” 昂茨挂掉了电话。以他的左右穿梭大法,麦卡锡之辈被搞成神经分裂真不奇怪。 几个月之后,昂茨创办了“昂茨评论”(UR)。头一篇大文章就是“美国的种族与犯罪”。以后的岁月,确实有很多人把UR归类为白人民族主义的仇恨网站。昂茨虽然孤傲,也很能听取庸人的合理意见。 UR的创刊宣言雄心万丈,以一句《老子》结尾:“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20世纪末期以来,英语作者拽几句中国古典名言是一种时尚。大多数情况都是捏造或者张冠李戴,《孙子兵法》是最严重的灾区。昂茨没有弄错,翻译也很妥帖。然而我读过他这么多文章和回复,从没有发现他会中文的迹象。对于极端亲华派,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UR被贴了这么多种标签,那么,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们先来看当代美国两个超级流行的新词:woke和alt-right。 Woke本来是个内涵丰富、恶意满满的词,非常难解释清楚。好在中国人在它流行之前就发明了最佳翻译:白左。近年来很多美国人也发现了,把它意译+音译介绍过去,大家对这两个字的精准简练赞不绝口。Baizuo很可能像wumao那样,成为正式的英文单词。 Alt-right同样内涵丰富、恶意满满。但中文就没有对应词了,“另类右派”这个直译完全反映不出内涵。要准确定义它,先要接受一个事实:帝国有一部人类史上最强大的宣传机器。如今这部机器的宣传口径已经非常狭隘、非常稳定,可以用来做工业标准:woke就是跟机器的口径完美一致, alt-right则是跟口径各种不一致。 有没有跟机器口径不一致的左派呢?有,稀少至濒临灭绝。我们在本文的下篇才会结识。 “建制右派”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是机器内部用来调节情绪、活跃气氛的对照组。他们跟白左在大部分重要问题上合流——比如美国保守派传统的小政府理念现在已经完蛋了,两党政府一届比一届花钱凶、抓权狠。两边的媒体同样如此,吵的都是分赃问题或枝节问题。 举个例子:机器从起源地理分布来看,是美-英-澳铁三角。其中澳洲系的构成很单纯,就等于默多克传媒集团。福克斯是默多克旗下的右翼媒体,表面上强大无比,一家独抗众多左媒巨头。但是在刺刀见红的紧要关头——比如2020年大选之夜前半段,特朗普似乎要大胜之时,福克斯比谁都急,不等数据出全就跳出来宣布拜登在亚利桑那州获胜。事后还清洗了内部抗议的一批高层员工。福克斯的倒戈是大选夜的转折点,扭转了情绪和预期。过去四年中,机器已经认清:特朗普和他的选民才是真正的敌人:alt-right。建制右派是机器的一部分,面对大是大非从来不含糊。开篇我们就见识过默多克本人的表现。 白左都长得差不多,从机器模子里倒出来的。而alt-right在机器之外野蛮发育,彼此差别极大。同样是alt-right,两个人可能在90%的问题上观点不一致。 现在来看UR就清楚了。昂茨创办UR,初衷是要给自己、给所有这些歪瓜裂枣一个发声的平台。说什么都无所谓,关键在于反对机器。这也是为什么他极端重视评论区的建设:UR的本质是一个不同意见的辩论网站。 面对UR妖孽荟萃的盛况,我经常想起金庸用过的标题:百金立木招群魔。昂茨在初期打开局面,还真是用钱砸出来的。 昂茨之外唯一的编辑部成员吉拉尔迪(Philip Giraldi),是前中情局官员,反恐战争高级顾问。在中东打了十年之后,他成了铁杆反犹分子。2010年昂茨资助了他的反以色列组织。吉拉尔迪身为UR的安全事务编辑,隔三差五就要发文揭露以色列在欧美各国的情报行动和政治操纵。 早就砸过的布坎南,由于在TAC事件上感觉亏欠昂茨,UR一创刊就开了专栏。布坎南曾经是和老布什对台选举的重量级人物,如今已经严重过气,成天在UR上唱着“小政府,低税收,别打仗,各管各”的老调。UR众容忍他,但是早有共识:田园犬吃过人肉就再也回不去田园了。布坎南是UR的吉祥物。他偶尔发篇怪味文章捡起机器的陈词滥调时,大家也不反驳,只说“这篇执笔的实习生,想必功夫不错。” 昂茨基金会10万砸向纵横各界的经济学家罗伯茨教授,7.5万砸向“犹太迫害”的传奇人物芬克尔斯坦(Norman Finkelstein),用5-8万的通价资助各种反机器边缘网媒,邀请其灵魂人物上山。左右无所谓,比如极左异见网站“反击”(CounterPunch)也在基金会的资助名单中。很短时间内,UR就形成了一个高水准的核心作者群体。 2015年,昂茨的美国真理报系列基本成型,摆明了要跟机器唱对台戏。“美国真理报”本来是昂茨给机器取的绰号,后来干脆用做自己的专栏名字。各路反贼纷纷涌入UR,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啸聚山林,好不快活。UR自由自在的辩论风格已成,那些用不着砸钱的成名反王闻声加盟,瞬间冒出几十个专栏。都挂着响当当的字号,自带流量,自带过往内容积累。 互联网新媒体的强大效率初露峥嵘。这时的昂茨,恐怕会暗自感谢TAC把他踢出了衰弱的纸媒,也领出了蛰伏的地下室。 ※※※ 初期的UR,主题并没有集火到反犹,阴谋论也没有现在这么流行。那时的主题一是延续昂茨在TAC时期的关注:种族问题;二是揭露和挑战机器。 UR的优势信仰是种族现实主义(racialism)【3】。所谓种族现实主义,是对传统白人种族主义的改良,与机器宣传的种族虚无论针锋相对: 种族区别是现实的存在,有各方面科学研究和数据为证。白人挺优秀,东亚人同样优秀(但是没有幽默感),拉美人中规中矩可以接受,黑人一塌糊涂,南亚人2B无害,犹太人是万恶之源。理想的世界是各民族自己主导民族国家,千万别带犹太人玩。 UR上犹太作者不少,基本都同意这些观点,最多把“犹太人”和“有组织的犹太人”区别一下。 注【3】 Racialism的另一种构词是racial realism, 意义相同。搞出这么多异体词,可见原版的帽子大家还是很回避的。牛津语言词典对racialism的解释十分简短、十分爆笑:“就是种族主义(racism)。” 同样被称为alt-right,UR众与MAGA众差别非常大,几乎生活在两个宇宙里。UR的作者来源比水泊梁山还要复杂,高度国际化。即使是美国人,也经常来自意想不到的政治生态区。 这里有摆明身份的俄国宣传员Saker,争议巨大。有德高望重的“自由党教父”朗·保罗(Ron Paul,是Rand Paul之父),昂茨把自由党骂得一钱不值之后,他若无其事发文捧场。有著名经济学家麦克·哈德森(Michael Hudson),此人是世纪初中国政府的外籍高参,一生致力于反对债务经济和金融帝国主义。有美国白人至上主义领袖贾瑞德·泰勒(Jared Taylor),此人名声坏到什么程度呢?维基百科用他的名字给“昂茨”词条贴标签。有极左煽动家Mike Whitney,在这个右翼网站上,热点文章前五名有三篇都是他的。有长期漫游欧亚大陆的越南裔作者“林丁”,UR众最欣赏的吟游诗人,走一国发一篇民情观察游记。有法国蹲过大牢的禁书作者,也有英国民族党被放逐的领袖尼克·格里芬(Nick Griffin)。有声名赫赫的老牌犹奸、大屠杀学者芬克尔斯坦,也有身份可疑的“国际犹太作家”以色列·沙米尔(Israel Shamir)。这二人同场竞技,反犹观点类似,然而芬克尔斯坦直斥沙米尔是个假犹太人,伪造了五个国家几十年的履历。沙米尔是UR最出色的作者之一,英文写作神乎其技,极富感染力。但我相信芬克尔斯坦。不仅是因为他传奇的学术诚实(后详),还因为“以色列·沙米尔”这个名字实在太厚颜了!沙米尔的名就是那个“以色列”,姓氏与以色列最“反动”的总理伊扎克·沙米尔相同。 如此复杂的辩论和思想碰撞,非但没有造成混乱,反而沉淀出一套另类世界观和历史观。这些观念和话语体系被UR众广泛接受,与西方主流右翼大异其趣: 当代世界被一个帝国支配。帝国以美国为中心,盎格鲁-撒克逊国家为分舵(即五眼联盟国家)。其中英国的地位,好比罗马帝国中的希腊人,自认为比罗马人高雅文明,但还是弯下身子为帝国提供精神服务。东欧之外的欧陆国家和日韩是帝国貌合神离的臣仆,性生活极不和谐,然而也没有骨头反抗。以上地区统称为A区,世界的其余部分称为B区(这个简洁的二分法是Saker的创造)。 帝国并不属于昂-撒人,也不为他们的利益服务。它的大脑、喉舌和血管被无所不在的触手怪:犹太组织控制。触手的另一头连着凶恶的寄生虫:以色列。帝国为触手怪和寄生虫鞠躬尽瘁,行动违背自己的利益,输出自己的营养,无视自己的人民。所以体质早已被掏空,靠剩下的四根支柱苟延残喘:美元金融体系、宣传机器、军事力量和高科技垄断。后两者已经因为内虚岌岌可危;前两者仍然强大,日益重要。仍然强大的原因在于,这两者都是犹太人的传家本事,直接操盘。 从触手怪和寄生虫的利益出发,金融体系正在抓紧最后的好时光洗劫世界;而宣传机器正在以空前的烈度和纯度运转,把好时光拖长点。 A区人民生活在机器构筑的虚假世界中,跟黑客帝国没有太大差别。B区是正常人类的世界(抵抗支柱是中国和俄国)。AB之间对世界的感知差异,已经达到鸡同鸭讲的程度——所以会有“通俄门”、“新疆种族灭绝”、阿拉斯加对喷等等闹剧。两边的潜台词相同:我都不知道你脑子是怎么长的! UR众原本大多是机器的零件,各种原因吃下红药丸之后在此聚义,既要破坏机器,又要向B区打开交流的门窗。整个主流现代史,在UR众看来都是机器制造的假历史,需要一块一块破除。 UR并不是新纳粹,虽然也不像一般A区人那样谈虎色变。希特勒在UR的地位跟特朗普差不多:不算自己人,但有共同的敌人,水平却又很捉急,简称猪队友。希特勒猪在手法粗暴、四面树敌,结果让真正的死敌变得空前强大;特朗普猪在没有信仰、虚弱贪婪,顶着触手怪的阻击上位,一上台却投靠了寄生虫。 UR只有两尊神:大神普京,小神昂茨。 关于反机器,UR对中国的看法是最好的样本,最能反映UR的多样性和讨论水准。以此为例并不是中国人需要去英文媒体找存在感。作为“B区擎天柱”,中国问题本来就是UR的顶级主题,美国真理报中20%以上的文章讨论中国或与中国密切相关,是仅次于反犹的第二主题。 稍有关注美国的人都明白,如今反华是美国朝野、上下、左右的共识。因为机器的口径就是如此,主流媒体声音的整齐超过伊拉克战争时代,跟911时代不相上下。然而在UR,对中国的看法截然不同,层次分明。 底部2/3的读者,仇华情绪和主流媒体差不多。UR的底部读者可以等同于特朗普的MAGA众,是相对沉默的读者。知道他们的存在是因为他们会在讨论区吆喝几声发泄情绪,但无法参与到顶部1/3的高质量讨论中。他们处于从机器内到机器外的过渡期,用UR的行话叫“红药丸期”。 顶部1/3的读者,对中国的看法非常多样,好坏参半。其中有很多令人震惊的知华派,对中国的了解不仅秒杀普通美国人,不少场合甚至超过文章作者。UR早期的一场种族大讨论中,有个悖论让众人迷惑不解。数据大家都相信:中国人的IQ比白人平均高出3-5点,跟犹太人相当。那么按比例计算,为什么中国出产的顶尖科学家那么少,不仅跟犹太人没法比,甚至也远远低于白人呢? 几位作者各有诠释,如中国人的IQ钟形曲线比较窄(就是平均值高但顶尖少),或者受历史条件压抑,等等。最终是一位匿名讨论者,长篇分析他在中国科研机构搞了十几年合作的经历,一锤定音:其实不是IQ的问题。中国的集体主义文化和自上而下的组织原则,会拉住IQ冒尖者,让他在科研事业中脱颖而出的难度增加。这甚至也不算坏事,因为另一面的效果是被拉住的高IQ,能量会在组织中竞争扩散,有利于出产高质量工程师。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出产很多华人科学家,而中国本土出产大批优秀工程师。 马上有人就此引申,理解了中国长盛不衰的顶部移民倾向。 UR最有名的评论者之一Malla,印度裔女性,自称婆罗门。此人是知乎赵泠一般的疯狂回帖机,打字比别人说话快,看完她的一条回复线你能学到半本英印殖民史。很多人怀疑“她”是测试中的AI。她的中国态度就完全不像次大陆人类:“中国要是能放弃巴基斯坦跟印度合作,把阿鲁纳恰尔(即藏南)还给他们又怎样?”这种时候,会有印度爱国者跟她再战几十贴。 UR的作者则是全面亲华,至少中立。这里有读者认证的“四大中吹”,包括著名独立记者佩佩·埃斯科巴(Pepe Escobar),号称“顺着一带一路吹了两个来回”。也包括用南方口音写政论的弗雷德·里德(Fred Reed)。此人是越战老兵也是退休记者,公开歧视黑人,天天预言美国要么黑白分治,要么内战分裂。但他以衰老的身体、半瞎的眼睛,专程跑到中国西部几个城市看高铁和城建,回去之后大吹特吹。 当然,谁也比不过昂茨本人。 早在80年代末,昂茨刚刚进入华尔街打工时,他仅凭折腾金融和贸易数据就预言:中国会在20年内成长为世界经济中心,与美国匹敌。周围的人没有一个相信。后来昂茨涉足政治,一直是坚定的中美贸易拥护者,经常当众吹嘘他在80年代的远见。看他多篇文章中对中国经济数据的敏感,我还怀疑他有大量中国投资(至少在卖公司后)。他更感兴趣的,是文明层面的中国概念,与美国相对。 昂茨的写作中,“中国的崛起,美国的衰落”之类标题屡见不鲜。2013年他在TAC最后一篇重磅文章:“社会达尔文主义如何造就了现代中国”,影响传到了中国互联网,我见过两个中文译本。昂茨对中国有全方位的理论研究,对中国式的英才体制(以科举-高考为代表)充满热忱。然而,正是前面提到的与《经济学人》绝交书,让我初次意识到昂茨的方法体系有问题。 2012年4月《经济学人》社论文章“中国的阿喀琉斯之踵”(China’s Achilles heel),在我们看来无非老生常谈:中国的人口结构不健康、生育率太低、人口发展前景不如美国、未富先老会导致经济衰落,等等。 昂茨的生活习惯是每天早上先读几份主流报刊,无一日间断。就是这篇文章,让他把曾经热爱的《经济学人》踢出了早餐菜单。在绝交书中,昂茨痛斥《经济学人》卖身投靠机器,现在只会写用愿望代替分析的唱衰文。可惜“中国崩溃论”边唱边崩溃,人口危机是黔驴技穷的最后一招。 当然骂得对。然而他的论证: “如果中国取消一孩政策,出生率很快就会提高。如果政府发起强大的宣传攻势,赞美两个、三个孩子的光荣,出生率会进一步增长。就算最坏情况——宣传不起作用,中国政府有足够的钱给每个二胎/三胎发5000美元以上补贴。这肯定能以较低的代价扭转人口趋势。中国人有多子多福的大家庭传统,长达五千年。一个强力的、掌握巨量资源的中央集权政府,如果它认为必要,你说它无法复兴这种伟大传统?《经济学人》不敢署名的作者可能把中国和美国搞混了。美国政府确实是啥也做不了。” 今天我们看得很清楚,这个论证有多天真。这篇文章让我明白了两点:第一,昂茨那颗天才头脑中的中国,是个物理学风格的模型。很庞大很精巧,但仍然是模型。第二,昂茨极有可能不会中文。 对西方成群结队的“中国专家”,我有一条硬标准:中文没达到精通水平的直接忽略。再厉害也就是个二把刀。这个标准倒过来也一样,适用于任何国家和文化。然而,昂茨是无法忽略那种作者。 进入UR时代,昂茨对中国的偏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膨胀,风气影响到整个作者群体。2020年新冠爆发之后,西方舆论界的仇华情绪歇斯底里,一直持续到年底。UR却非常稳重,出现大量科学分析文,基本站中国一边。早在4月,昂茨就写了新的真理报:“新冠灾难是美国生物战砸了自己的脚?” 这篇文章列出各路科学家的质疑根据,汇总了机器宣传口径中的各种疑点和矛盾之处,尤其是美国情报机关比中国政府更早知情的矛盾。论质量,这篇是昂茨阴谋论中的精品。其中很多逻辑和假设,我没看到有人比他更早提出——比如伊朗领导层的超高死亡率在全世界独一份,暗示德黑兰才是生物战的起爆原点。后来这些阴谋论在网上流行,很可能昂茨就是源头。 2021年3月-8月,真理报专栏多了5篇文章,没有别的主题,全是新冠溯源。最后一篇重磅文章总结了各方一年多来的调查研究,这次“美国生物战”去掉了问号。
有时候,他的中国立场能搞出喜剧效果。 2018年底,孟晚舟事件爆发。昂茨怒不可遏,发文把特朗普政府和加拿大骂成了渣: “绑匪行径!” “帝国向整个中国工商界宣战!” “好比中国在香港绑架乔布斯的女儿!” “特朗普的狂犬病相当于沙特王子在外国肢解记者!” …… 喜剧在于他给中国支的招。他认为中国不能开战(“虽然放到一战欧洲,足够成为开战的正当理由”),也不能对美国工商界巨头以牙还牙(“因为他们本来就反对特朗普”),只能敲打特朗普本人。 怎么敲打呢?特朗普的大金主是犹太财阀谢尔登·阿德尔森(Sheldon Adelson)。此人号称美国赌王,身家三百亿美元,狂热的锡安主义者,共和党最大的捐助人。特朗普家族跟他相比只算虾米,人脉和政治资金都靠他提携。昂茨指出阿德尔森在澳门有巨额投资,几个大赌场价值数十亿,是他最大的现金流来源。澳门是中国的地盘,中国政府应该以违规或犯罪的名义痛下黑手,“扼紧阿德尔森的咽喉”。搞到他承受不了,自然会找特朗普谈话! 当时我看到这里差点笑喷。聪明人的执着太可怕了。一个聪明人有了一条中心思想,应对万事万物都从中心思想出发,何愁大事不成? 2021年1月6日,特朗普的任期还剩两周。美国国会山发生暴乱,机器趁机发飙,特朗普的挣扎被彻底压垮。1月11日,阿德尔森被长期癌症征服。世事奇妙,仿佛抱脸虫和宿主之间真的血脉相通,要死一起死。 昂茨的副手吉拉尔迪在UR首页发了讣告:“再见阿德尔森:恶毒的蛤蟆终于挂了!”题图特意选了一张留念照片。 “恶毒的蛤蟆终于挂了” 图片来源:Goodbye Sheldon Adelson, The malignant toad is dead, PHILIP GIRALDI, The Unz Review 2021.1
讣告历数阿德尔森的罪恶,特别点名他的以色列籍遗孀,预测她继承遗产之后会成为比癞蛤蟆更积极的以色列爪牙。当然,“1月11日之后世界稍微美好了一点。”
UR众欢呼雀跃,纷纷讨论:地狱中魔鬼收拾他的时候,需不需要在他头上套个纸袋? UR独特的亲华情绪,看得再熟悉也时不时让人震惊。要知道,这里聚集的大多是各路右派。美国政治中“左派仇俄,右派仇华”才是常规。还有一个很迷惑的规律:反犹越是激烈的作者,亲华越明显,表达越夸张。其中的联系,后来我追踪UR最大的几个阴谋论,又被评论者点拨了一下,才算弄懂他们的脑回路。 ※※※ 2016-2018年,昂茨的写作产出中断了两年,美国真理报没有增加一篇。2018年6月他再次浮面,开始井喷。美国真理报四个月之间新增了十几篇,多达20万字。主题和风格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再游走于各个领域,全是历史修正主义和反犹阴谋论,专注度和激烈程度空前。评论区欢声如雷,动辄几千回复,昂茨的“小神”地位就此奠定,前文描述的UR世界观到此时才完整成形。 动静之大,机器本身也有了反应:从此UR被正式贴上“阴谋论网站”标签,打入贱册。“贱册”意味着UR这种规模的媒体在维基百科竟然没有独立词条,搜索会转入昂茨个人词条,而且在前三句之内给你戴好帽子。脸书之类社交媒体会给UR的链接挂上警告。谷歌会针对UR调整搜索算法。 谷歌的花招值得多看一眼,这是UR在网上很难被发现的原因。昂茨非常敏感,谷歌一下手他就贴出了公告说明。如今在谷歌搜索中,凡是UR的链接都会被放到很多页之后,除非你在搜索关键词中加上 “Unz”。也就是说,只有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的搜索者才能够找到;对随机搜索主题的绝大部分人,UR隐形了。昂茨用自己的名篇“西班牙裔犯罪的神话”作为验证标准。用谷歌单独搜索“Latino/Hispanic + crime”,昂茨的文章不见踪影。加上“Unz”才会出现。而用其它任何搜索引擎单独搜索,总是在首页的2-5名。我验证过,确实如此。 从这些文章的信息密度和海量参考资料来看,即使昂茨也不可能在四个月内完成,应该是几年的工夫。这不禁让人好奇:为什么这两年他不是随写随发,而是再次钻地结蛹、变态发育?2016年发生了什么? 2016年他参加了加利福尼亚州参议员竞选,与当今美国副总统卡马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同台放对。 那时加州的参议员选举刚刚改革为“丛林初选”,即不再进行分党初选,所有党派候选人全部入围一个大池,决出两名终选候选人。也许这让昂茨感到了一点新鲜空气。加州已经是民主党的天下,以共和党身份进入丛林十分吃亏。然而他注重的是表达机会。 辩论中的1.2%先生 图片来源:Times of San Diego(圣迭戈时报)2016.5辩论中,昂茨仍然是1994年初入政坛那个昂茨。他反对战争、谴责布什政府的遗产、要求提高最低工资,完全不像共和党人。然而他又支持桑德斯竞选总统,把希拉里的民主党拥趸也搞得挺迷糊。首次辩论后效果似乎不差,他在入围的共和党候选人中民调最高。时任加州检察长的哈里斯在辩论中稳坐微笑,话比他少多了。 初选结果:哈里斯以第一名晋级。后来决选中她拿下参议员席位,跨出了从州内到全国的关键一步。昂茨以1.2%的得票率出局,排在7名共和党候选人之后。这也不算多大的羞辱。这是加州,排名第一的共和党人得票不到8%。 但我认为,这是他成为“阴谋论昂茨”的关键心理事件。应该也是他最后一次参加选举。我们不必去猜测他的内心戏,回头来细看这两年憋出了什么,答案全在其中。 2018年以来的美国真理报被外界称为阴谋论大全,不算冤枉昂茨。这些作品与他前期的文章有很大差异,从资料选择到逻辑结构。综合评价,它们也是互联网上质量最好、营养最丰富的阴谋论。 每一篇的风格和结构都雷同。年近60的昂茨已经懒得卖弄文笔,纯粹以信息量取胜。开头总是“XX年前,我对XX事一无所知,脑子里装着机器的XX标准说法。突然我接触到一个异端人物/一本红药丸书,就此打开新世界大门”。然后就是海量的文献分析和引用,密集详尽,时刻都会让你怀疑昂茨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资源无限的秘密行动团队。全靠他文章中随处可见的个性表现,才能压住这种疑虑。 老宅男几乎从不做现场一手调查。他的研究方法很单纯:全是对别人成果的再研究和汇总分析。这并不算不靠谱的研究方法,有点类似于自然科学研究中的“元分析”。关键在于,这种方法严重依赖对一手资料的辨别能力和逻辑的健康。这两点决定了研究的质量。自从发现昂茨在中国问题上的天真,读他的文章我总是用最严格的标准。追查引用来源的疑心快赶上大学里审论文了。用这种标准评判,昂茨的各种阴谋论良莠不齐,很难一概而论。 例如他的肯尼迪刺杀阴谋论,质量很差。这是全世界阴谋论最繁荣的领域,出的书能装满一屋子。昂茨已经无法再出新意,用上万字把现存各种阴谋论理了一遍。很长见识。但是他怪罪以色列的逻辑完全断裂,只能从“犯罪的受益者”这个角度反复强调,无法找到任何实质联系。即使是三流侦探小说,也不能光凭“犯罪受益者”破案。 另一篇骇人听闻的文章:“犹太人与纳粹”,却是出人意料的严谨健康。这篇已经不算阴谋论,而是真正的史学探幽。昂茨发掘了大量一手文献,证明犹太复国主义组织在30年代与德国纳粹密切合作。纳粹党掌权后禁掉一切党派组织,唯独留下了犹太复国主义组织继续公开运作。国际犹太人开始全面制裁德国之后,巴勒斯坦的犹太复国主义组织甚至和纳粹签订了“转运协议”,用贴牌方式帮他们进出口物质,换取资金和犹太人放行。后来的以色列总理沙米尔,在这个阶段是最热心的纳粹合作者。他甚至向纳粹提出军事结盟,对英国作战夺取巴勒斯坦! 这些黑历史是如此反常识,我上网也算上出了病,逐条去检查一手资料。结果全部属实。从此,我至少对昂茨的资料鉴别水平找回了信心。 这里要隆重推荐“互联网档案馆”(Internet Archive),它是互联网上最实用的公共图书、文件、档案存储中心。理念大致相当于昂茨的“内容归档系统”,规模大无数倍。昂茨后来没有把自己的软件扩展到互联网内容,却多次链接到互联网档案馆,大概是发现有人做得更好,从善如流了。 互联网档案馆特别提供一件神器:“网站时光机”(Wayback Machine)。这东西的妙处,自己试了才知道。我只描述一次应用: 昂茨的另类二战史,立论依赖一位明星证人:英国历史学家大卫·欧文(David Irving)。这也是一位神人,特别擅长发掘历史档案。70年代出版《希特勒的战争》,在欧洲狂销百万册,被各界誉为五十年一见的天才历史学家。80年代出版《丘吉尔的战争》,指责丘吉尔对战争扩大负有责任,内容牵连到犹太控盘。他立即被打入冷宫,此后几十年被跟踪追击。后来他混成了“大屠杀否认者”。2005年他67岁,在奥地利机场过境竟然以大屠杀否认罪被捕,关了一年多才被驱逐。 欧文的学术水平当真厉害。1996年传奇的诽谤案诉讼中,他的对手犹太组织花了1300万美元,雇佣40人的研究团队把他的全部著作逐字检查,多达几百万言,愣是没找出多少学术错误,“对症”的一个都没有,无法定罪。最后法庭勒令他交出私人日记,找到一首他写给女儿的“种族主义儿歌”,他才败诉、破产。昂茨据此宣布欧文的史料完全可靠,因为“有人花1300万恶意验证过。” 用网站时光机看欧文的维基百科词条,历年有600多个版本。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时间轴上的波峰记载了每个战役。如果有那么多时间去读,还可以看见战争中的每一枪每一弹、每一次得城失地。最大的波峰跨越2016-2017年,几个月中维基词条有100多个版本(时光机的爬虫很智能,网页有实质变化才会加存)。原来,好莱坞把那场审判拍成了电影(The Denial),2016年9月上映,终于用视觉艺术压胜。 怪不得,维基百科的创始人拉里·桑格(Larry Sanger)要反出门户另起炉灶。而且他失败了。 踏出UR我才惊觉:如果用要求昂茨的标准去读主流西方媒体,那么绝大多数都是拙劣的阴谋论。 昂茨写过一篇简短的史料文,专门探究“阴谋论”(conspiracy theory)这个词的起源。这个词是肯尼迪刺杀案的官方调查报告发布之后,中情局为压制民间风起云涌的质疑而发明的,有当时的内部公文为证。一个情报机关,职业任务就是搞阴谋,把这顶帽子送给大家,也算惺惺相惜。美国入侵伊拉克之前的战争煽动中,公共场所经常并排显示萨达姆的头像、拉登的大胡子和世贸中心的废墟。效果是60%的美国人都相信萨达姆策划了911,虽然美国官方从没说过二者存在联系。昂茨感叹这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阴谋论,掌握机器就控制了一切! 我已经慢慢相信互联网上没有真相。看到这篇才想起:肯尼迪遇刺的60年代也没有互联网。昂茨有言: “除了切身感官的证据,我们对过去的历史和今天的世界所知一切,都来自纸上的点点油墨,或者屏幕上的彩色像素。所幸过去几十年互联网的扩张,极大拓宽了个人的信息来源。哪怕互联网上绝大多数正统信息都是歪曲,绝大多数另类信息也是胡说,至少它给了我们一线可能性,从堆积如山的虚假中挖到少许真实的金块。一点点也很重要。” 说得真好。只是挖起来实在太累了。也许我们应该接受:活在大大小小的阴谋论中才是人生常态。 ※※※ 昂茨阴谋论中,分量最重、最敏感的是“大屠杀否认”(Holocaust Denial)。发表之时,UR的作者和读者们纷纷致敬,气氛异常凝重。大家都知道,这是反犹病的终末阶段。碰这个就是破釜沉舟,烧断了所有退路。 这一篇,我已经不再关注他的资料鉴别问题,虽然看起来仍然严谨。我的问题是完全搞不懂他的逻辑,以及所有大屠杀否认者到底想要什么。 奥斯维辛死了四百万犹太人还是一百万,真有本质区别吗?毒气室是不是后人布景,“齐克隆B”到底是毒杀剂还是除虱剂,“安妮日记”到底是真的还是伪作,能改变什么? 各处万人坑的累累白骨。东欧二战前大量犹太社区在战后不复存在。无数非犹太亲历者的恐怖回忆。这些事实能够编造吗?能够忽略吗?为什么一个天才要在事实的大山中寻找松动之处,徒劳挥铲,企图把它挖倒? 延续近百年的历史,为什么非要有一个全对的胜者?二战时期屠杀犹太人的纳粹,当代屠杀巴勒斯坦人的锡安主义者,难道不能双方都错?这么简单的逻辑,昂茨难道不懂?双方争论一到此处,为什么都变得没有理性、没有宽容、不计代价和痛苦? 这篇文章的后半截倒是很有价值,让我看到了另一边对这个80年前的历史问题同样极度重视、同样蛮横冷血。 斯坦福历史学家David Hoggan匿名发表质疑“六百万”死亡数字的文章,被揪出来之后学术生涯终结。 Fred Leuchter不是政治或学术人物,而是美国的死刑技术专家。他调查奥斯维辛毒气室遗址之后,质疑其结构不合理,无法有效运行。他的私人公司随即被诽谤和暴力袭击整垮,妻子离婚。 普朗克研究院化学家Germar Rudolf发论文指出现有大屠杀描述中的毒剂“齐克隆B”是很差的屠杀选择,效率低下。学术生涯终结,妻子离婚,坐牢5年。 发行量25万的日本新闻杂志“马可波罗”(Marco Polo)1995年登出一篇讨论“大屠杀骗局”的文章。所有售出的该期被召回,编辑部被遣散,杂志很快倒闭,母公司CEO被迫辞职。 德籍加拿大出版人Ernst Zundel因出版大屠杀否认书籍,住宅和办公室被燃烧弹袭击,烧成白地。他先在加拿大坐牢数年,引渡回德国继续坐牢。 …… …… 这样的记录昂茨一口气列出几十条。其中最奇葩、最不近人情的还数这个: 英国历史学家Nicholas Kollerstrom发表论文质疑大屠杀准确数字,认为只有一百万犹太人被屠杀。他同样收获了学术生涯终结、开除、剥夺头衔三件套。奇葩在于后续:出事之前他参与编写《天文学家传记百科全书》,贡献了牛顿的传记。这是一本巨大的书。出版商受到多方面压力,要求召回所有书并摧毁这个版本,连带其他上百位作者的心血一起毁掉——因为“书已经被大屠杀否认者的名字玷污了”。 这是文字版的保甲连坐。追杀者的精神状态,只能说是“圣战出征,寸草不生”。 这个问题上,两边都不可理喻。直到2021年,仍然是伟大的UR评论者,才让我明白两群疯狂的杠精到底在杠什么。 那是一篇讨论拜登政府的文章。下面有一条匿名评论: “总统拜登公开宣布他是一个锡安主义者。副总统哈里斯嫁入了犹太家庭。国务卿布林肯和财长耶伦直接就是犹太人。他们已经在君士坦丁堡城墙之内了,我怎么看不出谁是君士坦丁?” 君士坦丁大帝是罗马第一个皈依基督教的皇帝。我突然就懂了。都怪无神论者难以跟上根深蒂固的宗教思维定式。 基督教历史的发端,是一次牺牲。然后是出走,然后是流散和嵌入、教义的发展,然后是罗马帝国上层的皈依。皈依固然伴随着罗马帝国的衰落,但之后的千年中世纪,基督教建立了全面统治。 当代的犹太势力,正走在2000年前的老路上。“牺牲”和“出走”都已建立,手中捏着一个现成的新罗马,嵌入非常充分,woke教义已经完备,皈依正在发生! 昂茨和他前仆后继的战友,企图破坏的正是新教义的奠基石:那一次牺牲。当代犹太人的神圣光环、不可触碰的优越地位,全都源自于此。这是绝望的战斗。目标是一座城堡,有坚不可摧的事实基础,一切攻击撞上去都会破绽百出;它也是一座风车,连着机器操作的沉重石磨,把所有不自量力的攻击者磨成齑粉。 对手太过强大。UR的评论者总结过犹太势力的五大力量(按重要程度递增): 一、千年混居之后,犹太人的生物学人种与白人几乎没有差别,社会嵌入毫无障碍。 二、精心培育的宗教优势。本来在历史上,基督教与犹太教互相抵触。然而当代最兴旺的新教福音教派经过教义改造,成了事实上的犹太-基督教徒(Judeo-Christian),奉以色列为末世的明灯。仅在美国,这部分教徒就多达上千万人,成为犹太院外集团的强大后盾。 三、二战中犹太人的遭遇,造成战后西方民族的罪孽感、补偿性尊重和纵容,演变为锡安主义横行。 四、彻底控制西方舆论机器。 五、彻底控制以美元为支柱的国际金融体系。 昂茨2018年之后的转变,不过是从骚扰第四点进化到猛攻第三点。看一眼这个清单,就不难理解UR特殊的亲华情绪。“B区擎天柱”对一二三四全部免疫!这就是为什么2019年中国宣布金融业扩大对外开放之后,UR一片哭天抢地。后来发现也不是那么开放,才找回一点信心。 这也是为什么普京在UR地位如此崇高:他驱逐了叶利钦时代洗劫俄国的犹太寡头,把经济命脉夺回到俄罗斯寡头手中,又着手振兴东正教。机器越是妖魔化普京,UR越是奉若神明。 UR众的绝望心态非常普遍。特朗普政权变质/垮台之后,他们对西方自救已经不抱希望,眼见的下一步要么是内战,要么是分裂,要么是世界大战。文章和评论中不乏“与日偕亡”的诅咒,或者“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中国领主”的梦呓。 昂茨的绝望,在日渐失控的阴谋论中也清晰可见。这是一个死理性派面对沉重现实的脱力。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他仍将跨上瘦马,挺起秃矛,一次又一次冲向远方的死亡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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