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 没有比女性更难做的了。打扮得太好,叫做“冶容诲淫”;完全不打扮也不行,因为女要“为悦己者容”。完全没有才华,会被轻视和玩弄;如果过于有才华,就简直不会被当做女性看待。 女性不能过得失败,可是最好也不要太过成功。长久以来都有一种观念:成功女人的婚姻与生活大都不幸福,所以应该回归平凡,学会用一手好菜拴住老公的胃才是明智的做法。我在很长时间内都深以为然,后来才意识到:成功女性只是少数,所以她们的不幸福的案例就会被夸大,而大多数女性的无奈与妥协在数量上其实更多。另外,成功女性幸福的阈值更高,这根本不是一场公平的竞赛。 女性难为,因为男性如此难以取悦。 即使男女平等已经成为了一种共识,大众媒体正在敲锣打鼓地宣告“女性世纪”的来临。然而不可争辩的事实是:女人仍然社会标准的执行者,而非制定者。 在古代,这种针对女性的标准被白纸黑字地写成了《女德》《女诫》;在现代,则换做了一种隐性的表达,无时时刻地出现在生活的视野里。最为恶劣粗鄙的形式是电视购物里一个女人愁眉苦脸地说:“越来越松弛,老公再也不正眼看我,怎么办?”以及网页旁边的小广告:“那里黑黑的,男友总是怀疑我不是处女。怎么办?” 更具迷惑性的表现方式是诸如《甄嬛传》之类,虽然被誉为“励志逆袭”的宝典,实际上讲的只是一个争风吃醋、去争夺男性的关注与宠爱的故事。 为什么女人总要服从种种标准,如同笼子里的小白鼠?一个最显而易见的原因是 女性的魅力依靠男性的赞美和承认而存在。 杜拉斯的《情人》有个无人不知的开头,一个男子从大厅另一头走来,对我说:比起您年轻时候的面容,我更喜欢您现在备受摧残的脸。 一个垂垂老妇与一个青壮年的男人,这画面何等荡气回肠,以至于被全世界女文青奉为圭臬。试着想一下,如果这个开头换做一个老妇在大厅长椅上自言自语:“我年轻的时候还不错,但现在老了更美。”读者大概只会感慨:嗯,这个老太太心态倒还蛮好的。 所有的女性都是同行,这是因为所有的女性,无论身份、地位、年龄、种族,都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放在两性市场中估价与叫卖。 女人看男人,看到的是不同职业、爱好、特长,他所拥有以及环绕他的不同世界;而男人夸女人,无论她是好医生好护士好作家好老师,最后都剥掉她身上的制服,落脚到 她是一个好女人。 女作家严歌苓有一段流传于网络的话:“我每天下午三点前写作完,都要换上漂亮衣服,化好妆,静候丈夫归来。你要是爱丈夫,就不能吃得走形,不能肌肉松懈,不能脸容憔悴。”当我当面向她求证的时候,她说自己根本没有说过这段话,她最欣赏的女性是希拉里。 这段以讹传讹的话竟然被广泛传播,被女性广泛认同,是因为人们潜移默化接受了一种观点:女人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两性市场的资本与筹码。 有句古话叫做:“女子无才便是德。”很多人仅仅依据此话,就推断出古代女性大多数缺乏教育,没有文化。实际上,在明清时期,中上层的家庭已经开始普及对于女性的教育,社会风气也鼓励妇女识字作文。然而,女性所受的教育并不能成为自己的财富,而是嫁妆的一部分,目的在于抬高在婚姻市场中的价码。 延续到如今,我们好像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句式与因果关系:“把自己修炼得更好,才能遇到更好的伴侣。”“让自己更加自信、独立,才能得到更好的丈夫。”这暗含的意思是,男性变得更好,有利于征服女性;而女性变得更好,是为了能够自己选择被征服的方式。 我们的社会还没有大胆到能够接受另外一种句式:“让自己更加完整,才能不需要男性。” 孤独寂寞冷对于男女同样难以忍受,但只有女人偏向于把男人作为自己的结局。 有没有女人能够挣脱出两性市场的摊位?当然有。 柳如是一生至少六次为自己更改姓名。对于女性来说,姓名的变化象征着身份的转移:从家庭的女儿,到另外一个家庭的妻子、母亲。这种转移是被动的,而柳如是试图主动控制自己身份的游移:情人、妾、名妓、女公知等等。 身为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是永远受限于自己的时代。所有企图以肉身超越时代的人,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柳如是46岁自尽,并未寿终正寝。 前两天,我看了BBC根据简 奥斯汀晚年的信件和回忆拍摄的电影《简 奥斯汀的遗憾》。奥斯汀在她的小说中,如同一个最精明能干的管家,处理每个人相互矛盾的需求,为她的每个女主角寻觅得富裕、有趣、深情的丈夫,每个人在故事的最后都过上了自己选择的生活,但在现实中,只有少数人能够保证自己的选择是完全自由的。而自由的成本,对女性似乎要更高一些。简 奥斯汀自己一生未嫁。 奥斯汀年轻时,曾经被一个有钱的庄园主求婚,第二天悔婚。据说,悔婚的前一天晚上,是她的姐姐劝说她正视自己面临的人生选择。 在《简 奥斯汀的遗憾》这部影片里,奥斯汀晚年备受病痛和贫困的折磨,她的姐姐非常内疚自己的唠叨让奥斯汀拒绝了求婚,她说:“因为我,你选择了孤独和贫穷。” 奥斯汀说:“因为你,我选择了自由 我现在的生活,是我想要的。这是上帝给我的安排,我比我自己想象中快乐很多,多过我应有的快乐。” 奥斯汀悔婚那晚的纠结和痛苦,大概很多女性都经历过,有少数做出了和她一样的选择,因此世界上少了一个又一个平庸而快乐的妇人,多了一个又一个传世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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