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权范围的扩大与选举人产生方式的变化,对旧有的政党形态构成了巨大的冲击。政党要想在竞争中脱颖而出,就不能还像过去那样,只是政坛精英间松散的攻守同盟,而必须组织化、纪律化、基层化、大众化,以动员选民、密集催票为宗旨,打造成高效运转的“政党机器(party machine)”。而此时社会经济的发展也令全国性政党机器的产生得以可能。建国初期,受交通、信息等条件的局限,联邦政府根本无力对广袤的国土施以实质性的管辖,其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分量远小于各级地方政府,民众对总统及国会选举的热情也远低于州内公职选举;但到了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联邦政府对日常的影响已经清晰可辨,联邦选举的关注度和参与度节节高涨,成为地方利益集团的兵家必争之地。
在当时的政治人物中,杰克逊派的范布伦(Martin Van Buren)最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信号。在他的统筹下,杰克逊派深耕各州基层,发展出了诸如“阿尔巴尼摄政团(Albany Regency)”等长期操纵地方政局的政党机器。1826年中期选举与1828年大选,杰克逊派均大获全胜,并在此后的第二政党体系(Second Party System)中长期占据优势地位(参见表三)。小亚当斯丢掉总统宝座后,克莱扛起了“反杰克逊派(Anti-Jacksonians)”的大旗,并一度将其改组为“国家共和党(National Republicans)”,从而把杰弗逊共和党的衣钵拱手让给了杰克逊派。
大众民主时代的到来,还催生了一种新的总统提名模式:全国代表大会。“国王党团”的老皇历1824年时就不管用了,到了1828年大选,亚当斯派与杰克逊派便已分别在各州举行代表大会,为本方首脑参选造势。但美国第一个举行全国性的提名大会的政党,却是在共和党两派之外异军突起的“反共济会党(Anti-Masonic Party)”。
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个全国性的第三党派,反共济会党本身就是大众民主时代的产物。普通民众在第一政党体系期间缺乏参与全国政治的渠道,使其对首都政界缺乏信任,对政治精英的反感与抵触情绪不断积累。同时,建国一代的政治精英们多受启蒙时代理性主义思潮影响,以理神论者、自然神论者自居,对宗教迷信持敬而远之的态度,甚至在1797年《的黎波里条约》中明确声称美国绝非以基督教立国;这与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普通民众受“第二次大觉醒(Second Great Awakening)”运动影响而复兴的宗教狂热形成了鲜明对比。选举权范围扩大后,民间早已暗流涌动的民粹主义思潮,便借着宗教阴谋论的渠道迅速喷发,汇聚成了声势浩大的反共济会运动,矛头直指身为共济会会员的杰克逊、克莱等政坛大佬。
反共济会党成立不到两年,就已经成为了纽约州最大的反对党,并在佛蒙特州的州长选举中获胜。1831年9月,反共济会党在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召开全国代表大会,提名总统候选人。克莱领导的“国家共和党”与杰克逊麾下的正牌“共和党”不甘落后,分别于同年12月与翌年5月,在同一地点召开了各自的全代会。从此以后,在四年一届的全代会上提名本党总统候选人,便成了美国各大政党的传统。 反杰克逊派的整合反共济会党虽然来势凶猛,却缺乏明确区别于两大党的政治纲领。真正影响美国未来数十年政治的,是以同一时期“无效党(Nullifier Party)”成立为信号的、南北方矛盾极端化的趋势。
小亚当斯在竞选连任期间,签署了《1828年关税法案》,对从英国进口的廉价工业品课以重税,以保护美国新兴的民族工业。北方工业州对此喜闻乐见,但以种植园经济为主的南方蓄奴州则担心自身对英国的棉花出口受到牵连。以卡尔霍恩为首的南方政客在大选中投往强调州权的杰克逊阵营,指望后者上任后废除联邦高关税。不想杰克逊登上联邦元首大位后便改弦更张,对州权不再像以往那般热心,最后竟签署了小亚当斯(他在卸任总统后又当选了国会众议员)所起草的《1832年关税法案》,引发“无效化危机(Nullification Crisis)”——卡尔霍恩带头鼓吹“州权至上”,认为任何联邦法规未经各州议会批准即为无效,各州有权拒绝执行任何联邦法规。他因此与杰克逊决裂,辞去了副总统职位。
作为联邦制的内在张力,州权与联邦权之争,自美国建国时便已存在。其实很多时候,政治人物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与自己身处的地位密切相关:比如杰弗逊与杰克逊都曾主张州权高于联邦权,但在担任总统后都转向了更为务实的路线、极力维护联邦政府的必要权威;相反,本以鼓吹联邦权著称的联邦党,在丢失全国话语权、龟缩一隅之后,同样会在一八一二年战争中为了维护新英格兰地区利益,而宣称各州有权独立。但“无效化危机”是州权之争的转折点。州权至上理论从此直接与南方奴隶主利益挂钩,成为奴隶制(以及后来的种族隔离)的遮羞布、维护“老南方(Old South)”生活方式不受联邦干预的挡箭牌。
这当然与奴隶制问题在美国政治生活中愈来愈无可回避有关。早在制宪时,反对奴隶制与维护奴隶制的代表就为此争论不休,最终妥协而成的宪法表面上只字不提奴隶制,其实处处笼罩着奴隶制的阴影(比如关于如何统计人口的“五分之三条款”)。反奴隶制者希望随着工业的进步与技术的发展,奴隶制会自然而然地消亡。不料世纪之交轧棉机的发明,令种植园经济得以大规模发展,奴隶制眼看运隆祚永。同时,西进运动开拓的领土不断作为新的州加入美国,势必冲击自由州与蓄奴州在联邦层面脆弱的权力平衡。1820年的“密苏里妥协(Missouri Compromise)”虽然暂时缓解了这种冲击,却在南北双方都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南方的认为国会胆敢对奴隶制问题立法是擅权僭越,北方的则认为国会批准奴隶制向西部蔓延实属不义。定时炸弹的倒计时声已经嘀嗒响起,只是没人知道究竟何时爆炸。
不过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州权之争、奴隶制之争,都还没有令南北双方完全决裂。当时政坛的首要矛盾,是杰克逊一手把持的共和党与各路反杰克逊人马之间的矛盾。杰克逊开启了美国公务员任命上的“恩庇制(patronage system)”或者说“分赃制(spoils system)”时代,只有党附当权者才能成为联邦雇员。此外,杰克逊在“银行战争(Bank War)”中否决了国会对美国第二银行(Second Bank of the United States)的延长授权,令其最终丧失央行地位,也被反对者视为擅用总统权力、独断专行的罪证。
但反对派在其他问题上的分歧也妨碍了他们的联合。比如1830年的《印第安人迁移法案》虽遭克莱等人口诛笔伐,却在南方各州大受欢迎;而克莱提出的“美利坚体系(American System)”的政治纲领(通过关税保护等方式扶助美国的民族工业发展、建立永久性的中央银行以调控金融和鼓励商业、加大联邦政府对地方上公共设施建设的补贴)更不可能得到无效党人的认同;至于克莱建立的“国家共和党”,光“国家(national)”一词就足以让南方州权派跳脚了。
1832年总统大选,克莱以国家共和党党魁身份出战,大败而回。痛定思痛后,他决定以扳倒杰克逊派为急务,为此不惜一方面暂时放下对联邦权的执着,去拉拢无效党,另一方面忍住对民粹主义与宗教阴谋论的厌恶,去拉拢反共济会党。最终,一个鱼龙混杂、内部矛盾重重的“辉格党(Whig Party)”在1834年建立,成为此后二十年间对抗民主党的主力(参见表三)。当然,矛盾的消化需要时间;1836年大选,辉格党中竟然无人能够获得全党公认,只得同时提名四位候选人、各领数州分头作战,指望靠这种方式让民主党候选人的选举人票不过半,把战火烧进众议院。直到1840年,拜经济危机所赐,辉格党才将执政的民主党拉下马,实现了自杰弗逊战胜亚当斯、杰克逊击败小亚当斯之后,美国历史上第三次政党轮替。 民主党的定名辉格党建立时,民主党尚不叫“民主党”。尽管后人常将杰克逊任总统期间他的跟随者称为“杰克逊民主党(Jacksonian Democrats)”,但杰克逊派1832年的首届全国代表大会,是以“合众国诸州共和党代表大会”的名义召开的;1835年第二届全代会没有通过正式决议,只由特别委员会起草了《告合众国民主共和党人书》;直到1840年第三届全代会,“合众国民主党”之名才被采纳在会议记录的标题中(参见图二)。
图二 杰克逊民主党1832年(左)与1840年(右)全国代表大会会议记录封面对比
至于地方上的杰克逊派,步调就更不一致了。宾夕法尼亚的杰弗逊共和党早在世纪之交就已改名为“民主共和党”,1828年大选前又改称“民主党”,因此在克莱将反杰克逊派改组为国家共和党之前,宾州的反杰克逊派与杰克逊派一样自居“民主党”正统。除宾州以外,其他各州的杰克逊党人在接下来几年里,大多继续以“共和党”或更直白的“杰克逊派”为号,比如马里兰州党部就自称“杰克逊中央委员会(Jackson Central Committee)”。1836年各州杰克逊派召开代表大会时,有叫“民主党州代会”的(比如俄亥俄),有叫“共和党州代会”的(比如弗吉尼亚),也有叫“民主共和党州代会”的(比如印第安纳);就连早已改名“民主党”的宾州党部,其下属青年团体同年召开的却是“宾州民主共和党青年大会”。到了1840年第三届全代会时,虽然大部分州党部都已改名“民主党”,但仍有佐治亚、阿拉巴马等州沿用“民主共和党”之称;最有趣的是,承办本届“全国民主党大会”的东道主,却偏偏叫做“巴尔的摩市共和党中央委员会”。
杰克逊民主党早期党名的混乱,与其政党组织的发展策略密切相关。尽管在名义上继承了杰弗逊共和党的衣钵,但经过第一政党体系末期的荒废后,后者的基层组织早已荡然无存,杰克逊派相当于要将一堆废铁回收利用,重新打造出一部高产能的机器。从亚当斯派到克莱的国家共和党,都仍然囿于第一政党体系时期精英同盟的经验,将主要精力花在政坛大佬的合纵连横上,再以其为基础自上而下逐层发展党组织;与此相反,范布伦早早就意识到了大众民主时代来临造成的挑战,有针对性地为杰克逊派设计了自下而上的、更加“民主”的组织与动员机制。
在这种自下而上的政党建立初期,各地党部在名目字号上因地制宜、五花八门,对吸引地方选民而言并无伤大雅;真正重要的,是推出一个具有广泛知名度与认可度的、能令全国大众为之倾倒的魅力型政治人物。因此尽管1835年全代会的主题是提名副总统范布伦参加翌年大选、成为杰克逊的政治接班人,但会后特别委员会所起草的《告合众国民主共和党人书》中,只对范布伦一笔带过,却有十五次提到杰克逊、十次提到杰弗逊、七次提到麦迪逊。提杰弗逊与麦迪逊自然是为了祖述尧舜、独占杰弗逊共和党的法统;对杰克逊大书特书,则是要弥补范布伦在人格魅力上的不足,让选民们放心:你们的战争英雄、人民保护神、伟大舵手杰克逊将军虽然退居二线,但是退而不休,全党还是以他为核心、紧密团结在他周围的。
就这样,奠基于杰弗逊之手、重建于杰克逊时期、定名于范布伦任上的民主党,从此占据了美国政治的半壁江山,也迈向了它此后所有的光荣与耻辱。在斗垮眼前的敌人辉格党之后,民主党将赢来一个更强大的对手,和一场惨烈的内战。在下一篇中,我将叙述这位新对手如何在辉格党的病木旁生根发芽,迅速长成为荫蔽美国数十年的“大老党(Grand Old Party)”。